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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峰:​融合与创新——辽宋夏金时期文明演进的突出时代特点丨202402-13(总第2620期)


 感谢陈峰老师赐稿 

原文载《中国史研究动态》2023年第6期

引用时请注明出处



融合与创新

——辽宋夏金时期文明演进的突出时代特点


文丨陈峰

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

△ 陈峰老师


中华文明作为人类历史上唯一没有中断的文明,是在曲折的发展过程中赓续而来,即使在某些阶段出现前所未有的复杂局面,却能以包容的特质融合内外元素,从而走出困境,得以生生不息,并且历久弥新。辽宋夏金时期,即是自南北朝以来出现的第二次大冲突与多元交织的时代,在几个民族政权并立的状态下,彼此之间既有激烈的冲突与战争,也存在频繁的交往与交融。正是在这种紧密的互动关系背景下,中华文明进入了新的发展阶段。从宏观上考察这一时段的历史,中华文明整体性的五大特征皆有体现,其中包容与创新又是相对突出的时代特点。



一、冲突、融合与包容


唐朝灭亡后,随着大一统中央集权统治及其政治秩序的崩溃,在五代十国的数十年间,中原出现割据、混战局面,塞外的契丹游牧政权则乘势进入幽云农耕地区,大理国亦割据西南一隅。正是在这样背景下,宋朝虽然重建了中央集权统治,也征服了中原核心地区,但最终却被迫承认了与辽朝南北并存的现实,并终止了对西南边疆的进一步经略,事实上还默认了新崛起的西夏政权。南宋时期,立足南方的宋廷与北方的金朝长期对峙,直至先后被元朝灭亡,才又回归大一统时代。总的来说,这一时期政权上的分立格局,势必造成军事上的冲突与战争,但彼此在各方面的交往、交融却始终存在,特别是在议和后的和平时期更日益密切。

作为中华文明发展重要阶段的辽宋夏金时期,其几个政权并存的政治状态,固然不可避免彼此之间的对立,不过却都竞相以“中国”正统自居,并且强大者还试图统一天下。如宋太宗曾两度北伐,希望收复幽云;萧太后与辽圣宗曾兵临黄河,欲图定鼎中原;即使是被视为暴君的金朝海陵王,也大举南征,其意“盖耻为夷狄,欲绍中国之正统耳”、[1]“自古帝王混一天下,然后可为正统”。[2]这种政治追求既是各自现实发展的需要,亦与秦汉以来日益深化的大一统国家观念有关,故一如历代各族政权大都追求正统与统一,“反映了中国历史的整体性”。[3]然而,缘于当时彼此实力的限制,终究未能实现大一统的目标。

在华夏正统观念的支配下,两宋域内“宋承唐制”的情形姑且不论,而无论是辽、西夏,还是金统治者,皆主动靠拢中原先进的制度与文化,诸如在皇帝制度、职官设置、朝廷礼仪、科举考试、学校教育、法律制度、赋税规则以及宗教信仰等方面,多效仿唐宋之制。如北宋名臣富弼针对当时辽与西夏的情况所说:“称中国位号,仿中国官属”,“读中国书籍,用中国车服,行中国法令”。[4]这种具有趋同性的特点,使得彼此的联系有了牢固的共同基础。

在宋与辽、夏、金以议和的方式建立和平关系期间,官方和民间的交往极为频繁,其中最突出的莫过于“澶渊之盟”签订后,宋辽双方保持了长达百余年的正常关系,各自使团定期互访成为制度。如辽致宋朝的国书称:“世修欢契,时遣使轺。”[5]辽圣宗之弟耶律隆庆曾表示:“今与中朝结好,事同一家。”[6]宋仁宗朝的富弼认为:“岁遗差优,然不足以当用兵之费百一二焉。则知澶渊之盟,未为失策。”[7]王安石也有“欢盟从此至今日”的赞扬诗句。[8]故史称:“契丹固守盟好,互市不绝”。[9]事实上,在辽境内,朝野通用契丹语和汉语,甚至在多民族交汇之处,汉语还发挥了交流中介的功能,“凡聚会处,诸国人言语不通,则各为汉语以证,方能辨之”。[10]辽朝许多帝王和贵族、官员能用汉文写诗,并且与来访宋使赋诗唱和的现象屡见不鲜,如辽兴宗在接待北宋使臣时,“召宋使钓鱼、赋诗”。[11]北宋著名文人的作品,在辽境也广受喜爱。如据记载,辽使觐见宋真宗时曾表示:“本国喜诵魏野诗,但得上帙,愿求全部。”[12]至于辽朝南面官系统乃参照唐五代之制、辽官方的舆服逐渐出现涵化的趋势、佛教信仰在塞内外的交流,以及中原饮食、娱乐习俗在辽朝的流传等方面,已勿需多言。还值得一提的是,早在辽太宗时已下诏:“契丹人授汉官者从汉仪,听与汉人婚姻。”[13]此后,民间契丹人与汉人通婚的现象更为寻常。

清代学者指出:“西夏设官之制多与宋同,朝贺之仪杂用唐宋,而乐之器与曲则唐也。”[14]西夏效仿北宋,实行科举考试,建立学校教育,并接受了儒家的思想价值观,后来甚至尊孔子为文宣帝。又借鉴汉字的结构,创立了党项文字。西夏的法律同样受到中原的影响,其法典《天盛律令》就汲取了《唐律》和《宋刑统》的基本精神。西夏还常主动请求宋廷赐书,宋中央也多次赠予佛经、儒家《九经》等书籍。如嘉祐七年,西夏国主谅祚“表求太宗御制诗章隶书石本,且进马五十匹,求九经、唐史、册府元龟及宋正至朝贺仪,诏赐九经,还所献马”。[15]经过长期的交往,西夏统治集团逐渐受到中原文化的熏陶,如元昊“通蕃汉文字”;[16]嘉祐六年(1061年),谅祚上书宋仁宗,“自言慕中国衣冠,明年当以此迎使者。”得到宋廷的同意;[17]秉常在位期间,曾不顾保守势力的反对,在官方推行过汉礼。[18]

金朝虽然长期对南宋发动战争,并且以宗主国自居,但在诸多方面却逐渐受到宋朝思想、文化及其观念的影响。典型者如:儒家价值观、科举制度以及学校教育的推行。在金熙宗改制以后,金朝政治制度还效仿南宋,全盘采用汉制,实现了政治体制的一元化,这也成为女真人在政治制度上汉化的重要标志。[19]正因为如此,金朝境内民族之间的隔阂日渐消融,如大臣唐括安礼便说:“猛安人与汉户,今皆一家,彼耕此种,皆是国人。”[20]

西南地区的大理政权,虽与宋朝基本上没有建立官方关系,然而不仅双方民间的经济联系广泛,并且来自中原的政治及文化传统亦深刻地影响着大理的发展。如其中央与地方机构、职官、科举以及帝王服饰等,即在原则上与唐宋相通;[21]包括汉字、儒学及文学艺术在内的中原文化要素也逐渐被接受。[22]这都表明,当时西南地区仍然归属中华文明演进的范畴之内,不过是相对独特而已。

总之,这一阶段因多个民族政权分立,他们既存在各自发展的差异性,也产生过激烈的碰撞,但却并未妨碍各方面的交往与交融。换言之,基于对中华一体观念一致认同的缘故,使得各个政权在兵戈相交的同时,逐渐走向内在融合之路。就此彰显了中华文明的无穷包容性,在融汇多种元素过程中日益茁壮成长。因此,就连西方研究者也认为:在此时期,“政治上的四分五裂状况无论如何在很多方面——包括外交往来上的技术问题,如我们所示——还是被一种共同的中国文明所笼罩”。[23]


二、不绝的创新性


中华文明生生不息,既在于其具有连续性、继承性,也与传承过程中的不断创新性密不可分。辽宋夏金时期,就是中华文明发展过程中的重要创新阶段,无论是在制度、精神文明上,还是在物质文明上,都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,其中又以两宋的贡献最为突出。

从政治制度上看,众所周知,在继承唐制并汲取五代历史教训的基础上,宋朝在制度设计上强调分权制衡的原则,以消弭危及中央权威的潜在因素。如在以往基础上形成的中央二府制约机制,路级与州郡行政架构及其分权制衡机制,以及独立的台谏监察体系等,都具有制度上的创新意义,其对扼制地方割据势力、庙堂中干扰皇权的力量,发挥了重要的作用。而北宋首创的文官掌军制度,则杜绝了将领与军队破坏统治秩序的祸端。[24]可以说,前代地方割据、宦官专权、外戚干政以及权臣当道的痼疾,在宋代几近消失,域内社会遂长期趋于稳定。故南宋人对比汉唐“多内难”的状况时,即认为:“本朝无内患。”[25]事实上,宋朝的监察系统、文官掌军制度等,还对明朝产生了不小的影响。至于辽朝实行的南北面官体制,则是适应农耕与游牧两大不同区域的政治制度,也具有制度创新的意义。

宋代思想学术上的创新,成就斐然。其中注重义理的宋学之兴起,是在融合佛、道精华基础上发展的结果,从而突破了汉学章句的局限,使得儒家思想学说达到了新的高度。由此,儒家文化在朝野的影响力远过以往,可谓不仅登堂,而且入室。

两宋文化艺术上的贡献,同样辉煌灿烂。如媲美唐诗的宋词、戏曲及市民文学的兴盛、以《资治通鉴》为代表的史学之繁荣、金石学的产生、方志的兴起,以及绘画、书法的创新等等,皆为超越以往的巨大成就。在此不妨再以宋画为例,其无论是在题材、风格上,还是在表现形式以及技法上,都突破了传统的模式,具有里程碑的创新意义,就此不仅成为中国绘画史上的高峰,也对元明清的绘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。

在科技领域,中国对人类文明突出贡献的四大发明中,火药、指南针和印刷术三项来自宋代,其意义早已得到举世公认,故不必赘述。而《数书九章》对数学的贡献,杨辉三角在数学史上不容忽视的地位,《营造法式》反映的建筑学水平,法医学专著《洗冤录》的产生,堪称世界上最早的“天文钟”——水运仪象台的问世,水密隔舱在船舶中的运用,复式船闸的出现,诸如此类等,可谓不胜枚举。据研究者指出,宋代还是农学著述空前涌现的时期,[26]这也从侧面说明当时农业技术的广泛应用。至于全球性首创并应用的纸币、石油的发现之类的成就,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实。

宋代文化、科技上的空前成就,限于篇幅仅能罗列其中的一些代表,不过,学界对此已有全面性的高度评价。如陈寅恪所说:“华夏民族之文化,历数千载之演进,造极于赵宋之世。”[27]邓广铭等宋史专家则进一步指出:宋代文教及科技快速发展,使得其整体文明程度达到空前绝后的高度。[28]西方学者也认为:“在人民日常生活方面,艺术、娱乐、制度、工艺技术各方面,中国是当时世界首屈一指的国家,其自豪足以认为世界其他各地皆为化外之邦”。[29]

同期辽、夏、金的文化科技虽因相对落后,多向先进的宋朝学习,不过其在相关方面亦做出了独特的贡献。典型的例证如:精通天文的北宋官员苏颂出使辽朝期间,发现对方“不禁天文、术数之学,往往皆精”,所以辽历的冬至日比宋历更为准确。他在回朝后将此事奏报宋廷,才纠正了这一失误;[30]西夏在锻造技术上有很高造诣,[31]所造的“夏国剑”在宋人《袖中锦》中被称为天下第一;金代数学家李冶有颇多新的创建,特别是在高次方程上有重要的贡献,也早已为世人所知。诸如此类等。

总之,10至13世纪是中国文化与科技发展的辉煌时代,以宋朝为核心的多民族共同体在各方面取得的空前成就,不仅充分显示出中华文明固有的不断创新性,也因此对世界文明做出了举世瞩目的贡献。


结语


从宏观上观察辽宋夏金时代的大趋势,不难从中发现中华文明演进的阶段性特点,其中在包容性与创新性两个方面表现得又尤为突出。可以说,包容性消解了当时政治、军事冲突造成的隔阂,促成彼此对中华一体的认同,从而共同融入华夏文明的进程之中;创新性则是各自发展的重要动力源泉,因此在制度文明、精神文明以及物质文明上既竞相探索,推陈出新,又相互借鉴,多元交织,从而在继承的基础上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。而这种时代特点与中华文明发展的整体性相一致,正如在此前后历史时期所反映出相同的基本特征,就此昭示出中华文明整体性寓于阶段性的规律。


注 释


[1] 佚名:《中兴御侮录》卷上,《全宋笔记》第5编第1册,大象出版社2012年,第34页。

[2] 《金史》卷84《耨盌温敦思忠传》,中华书局1975年,第1883页。

[3] 方国瑜:《论中国历史发展的整体性》,《学术研究》1963年第9期。

[4] 富弼:《上仁宗河北守御十三策》,赵汝愚:《宋朝诸臣奏议》卷135,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,第1502页。

[5] 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卷135,庆历二年三月己巳,第3229页。

[6] 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卷61,景德二年十月甲午,第1371页。

[7] 富弼:《上仁宗河北守御十三策》,第1501页。

[8] 王安石:《王文公文集》卷47《澶州》诗,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,第532页。

[9] 《宋史》卷186《食货志下八•互市舶法》,中华书局1977年,第4563页。

[10] 宇文懋昭撰,崔文印校证:《大金国志校证》卷40《许奉使行程录》,中华书局1986年,第568页。

[11] 《辽史》卷20《兴宗纪三》,中华书局1974年,第247页。

[12] 文莹:《玉壶清话》卷7,中华书局1984年,第66页。

[13] 《辽史》卷4《太宗纪下》,第49页。

[14] 周春撰,胡玉冰校补:《西夏书校补》卷11《官氏考》,中华书局2014年,第1587页。

[15] 《宋史》卷485《外国传一·夏国上》,第14002页。

[16] 《宋史》卷485《外国传一·夏国上》,第13993页。

[17] 《宋史》卷485《外国传一·夏国上》,第14001页。

[18] 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卷312,元丰四年四月壬申,第7566页。

[19] 刘浦江:《女真的汉化道路与大金的覆亡》,《国学研究》2000年第7卷。

[20] 《金史》卷88《唐括安礼传》,第1969页。

[21] 段玉明:《南诏大理文化史》,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,第115—116页。

[22] 参见方国瑜:《汉晋至唐宋时期在云南传播的汉文学》,《云南大学学报》(人文科学版)1958年第1期;《南诏大理文化史》,第408页;方铁:《南诏大理国兴衰史》,岳麓书社2023年,第488—497页。

[23] (德)傅海波、(英)崔瑞德:《剑桥中国辽西夏金元史》,史卫民译,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,第21页。

[24] 参见陈峰:《宋代的文官掌军制度及其效应》,《中国社会科学》2023年第7期。

[25] 吕中:《类编皇朝大事记讲义》卷1《国势论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,第42页。

[26] 邱志诚:《宋代农学:集大成以开新统》一文指出:“唐代农书不到30部,包括唐代在内的前此历代农书总计也只有70余种。有宋一代农书,《中国农学书录》《中国农业古籍目录》分别著录为115种、136种,实则远逾其数——总计九大类255种。这一数量不仅雄视前代,与后代相比亦不逊色。”《光明日报》2023年5月15日“文史哲周刊”。

[27]  陈寅恪:《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》,《金明馆丛稿二编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,第245页。

[28] 邓广铭:《谈谈宋史研究的几个问题》,《社会科学战线》1986年第2期;王曾瑜:《宋代文明的历史地位》,《河北学刊》2006年第5期。

[29] (法)谢和耐:《南宋社会生活史》“序言”,马德程译,(台北)中国文化大学出版部1982年,第5页。

[30] 叶梦得:《石林燕语》卷9,中华书局1984年,第133—134页。

[31] 王福良:《西夏的兵器制造与化学》,《宁夏大学学报》(哲学社会科学版)1999年第2期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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